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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六五】築前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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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宗國公近來舊疾覆發,一氣急,便緊握住拐杖猛咳,日益老濁的眼也逼出通紅血絲來。

李淳一放下手中奏抄從容起身,道:“國公請坐。”

內侍趕緊卻搬條案挪墊子,宗國公卻雙手撐住拐杖不動,壓下咳嗽追問道:“人找得如何了?”

“在找。”李淳一答。

“如何找?像這樣滿京城翻?元信會留在京城等著被抓?”宗國公說話時白須微顫,語氣更急,分明是對李淳一表露出不滿,而這面上的不滿又似乎是有意的刁難。一大早就如此咄咄逼人地來討要說法,他一方面是擔心宗亭安危,另一方面也是不確信李淳一具備上位者的能力與手段——怕她慌亂無措,也怕她無計可施。

李淳一見內侍已將條案軟墊擺好,遂看向宗如萊,示意他扶宗國公坐下。

宗如萊得了暗示,連忙上前扶住宗國公。宗國公不客氣地睨他一眼,還是不肯坐,這時候卻聞得李淳一道:“昨日出事是在未時後,一行人等若要在短短兩個時辰內離開京畿之地,無太大可能,因此嚴查京畿關隘仍是必要。”她取出壓在奏抄下的字條遞給內侍:“這是元信所留,請國公過目。”

內侍趕忙將字條送到宗國公面前,宗國公快速地瞇眼一瞥,確實未能從其中再尋到更多訊息。如此看,李淳一此般尋法似乎也無可指摘。但他面色仍是難看,咳嗽亦愈加劇烈。李淳一待他咳過這一陣,接著道:“昨日已向關隴傳了信,如此也好應對‘元信以相公性命來挑撥關隴’的可能。”

李淳一這番話是將此事往裏再推進了一層,可見她對元信的意圖有更深入的考慮,也證明她清楚宗亭在關隴軍中是何等的分量。

宗國公聽完她所言,穩了穩氣息,反問道:“元信早不抓人晚不抓人,偏等到這時候,殿下可想過其中緣由?”

李淳一自然想過!其一,當時在山東為控制元信,他們給他服了藥,過了這麽些時日,他的身體也正當是痊愈之際,這時行動更為方便;其二,近來正是西北局勢最緊張之時,如她昨夜收到的軍情奏抄上所言,關隴往西的安西軍正疲於應對外敵,自顧不暇之際,自然不可能如以往般向關隴支援;其三,她尚未登基、在京中還沒能站穩腳跟,朝中隨時都可能生出新動蕩來。

所以此時為亂關隴,會讓西北這團亂麻愈發扯不清,帶來難估量的損失。

宗國公見她面上並無惶惑之色,便明白她是清楚個中緣由的,遂也不再故意逼她,面色稍緩,竟是撇開宗如萊的手,主動在軟墊上坐了下來,並同如萊道:“你去外邊待著。”

宗如萊松一口氣,正要往外走,卻發現幾個內侍也退了出來,可見李淳一有事要同宗國公私下商量。一行人甫出了殿門,廡廊西側就有人匆匆跑來,向李淳一的內侍遞了奏抄,壓著粗氣稟道:“京兆府剛遞的,說是晨間捕的活口,審出些眉目就立刻送來了。”

內侍不動聲色接下,又入殿將奏抄遞進去。

天地愈燥,宮城桃花早已雕盡,只剩紋絲不動的綠葉與即將成熟的寥寥果實。而通往鳳翔的官道兩旁,風卻挾著女貞樹上殘存的花束恣意舞動。一行商隊疾馳在寬闊驛道上,看起來與其餘商隊並無不同。忽然,領頭那車停了下來,後邊諸車也紛紛停下。

有一人從領頭那車裏跳下來,徑直朝後邊一輛貨車走去,指揮小廝掀開遮雨油布,從中擡下一只大箱。他俯身撬開那木箱,撥開上面所鋪稻草,才顯露出一只碩大麻袋。

那麻袋一動不動,旁邊小廝只嘀咕了聲“呀,不會給悶死了罷”,便立刻得了狠狠一瞪,周遭頓時沒人再敢多嘴。

“擡去前邊!”那人一聲令下,倆小廝立即合力擡起麻袋,吭哧吭哧將其運到領頭那輛車上去。那人又重新登車,三五下除去袋口麻繩後,裏邊的人才終於露出了面目——

正是宗亭。

而解開這袋口的人,便是易了容的元信。

宗亭動也不動,蜷了將近一夜的身體已經僵硬,他不想浪費力氣。何況元信先前給他灌了藥,說什麽“李淳一在我身上做過的惡事也得讓你嘗嘗滋味才解恨”之類,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要讓他體驗一番“難動彈”的痛苦。

他不僅無怨言,還極度配合元信,反令元信無端窩火。

這時他被困麻袋之中卻一臉的甘之如飴,更是教元信反感。元信踹那麻袋一腳,宗亭這才擡起眼皮,悠悠忽忽看向對方。

關隴山東針鋒相對多年,這兩人素來水火不容。宗亭現下端出這般態度,實在沒有半點“袋中囚”的覺悟。

“滋味怎樣?”元信壓下心頭一撮火,以“占盡優勢”的口吻問他。

“往鳳翔這段路修得不太好,顛。”宗亭嘴皮翻動,卻已經判斷出現在走的是哪一段路。末了,他扯了扯嘴角,甚至教起元信來:“既然你要押我去隴右,那我勸你走奉天驛、再取彈箏峽驛往姑臧(涼州治所)去。為何呢?因這樣走只有一千八百裏。但你眼下卻是打算從鳳翔往隴州、出大震關、由秦州入涼州,這樣得走兩千裏,且要過蘭涼二十驛,關隘甚多,若半途被查出來,豈不是亂了你大計?”

他儼然一副隴西主人的姿態,語氣欠揍,但顯然狠狠踩了元信痛腳。畢竟他對隴西的熟悉程度遠遠甩了常人一大截,又何況元信這樣初次入隴的人?

元信突然一撩簾,一小廝立刻朝這邊跑來。元信寡著臉吩咐:“讓他閉嘴!”小廝立即扯了團布,按住宗亭腦袋往他嘴裏一塞,倏地退了下去。

往宗亭嘴裏塞的這布團,仿佛也將元信心頭的一撮火往下壓了壓,讓他重新掌握了主導。

他看向宗亭道:“李淳一辛苦了整晚,卻一個活人也沒抓著,也不知眼下有無進展。倘若抓到了活口,恐怕也該知道我押著你往西邊去了。安西軍正同吐蕃打著仗,伸不了援手,涼州、肅州現下只有一介莽夫與一個奶娃子,你說李淳一會怎麽做?”

說話間他取了手邊匕首,耐心地擦著刃口:“她慌也好,不慌也罷,但她不會袖手旁觀。只要她征調府兵往西北去,朝臣就會不安,你的關隴軍也會全力對抗。哪怕她搶先通知了你那表弟,你表弟會信她嗎?關隴舊部會信她嗎?”

宗亭說不了話,他也不想說話。

這時宮城裏的日頭忽被滾滾濃雲遮了,天邊起了一絲風,戶部、兵部尚書正應詔匆匆忙忙趕往延英殿。兩人上了玉階,戶部尚書擡手迅速抹了抹鬢角的汗,壓著聲音問旁邊的兵部尚書:“倘殿下要征發府兵,有多少可征?”

“你當真是未雨綢繆哪,還不知要不要征,難道就已想著備軍需的事了?”

“依某看,這是無可避免了。好在先帝聖明,備邊庫還算充足,不然這突然征兵,某也是要急白頭哪!”

兩人說話間已是到了殿門口,等通報後,便一齊入內。甫入殿,見得宗國公在,且還另有兩位南衙將軍,想必李淳一已與他們談過了。

原來李淳一得了京兆尹送來的審訊奏抄,被捕那人交代說皇夫籌謀多年,在關隴養了不少耳目內應,元信此行正是沖著攪亂關隴去的。至此,先前種種猜測便得了證實。元信的確綁了宗亭往西北去,也的確是要趁安西困頓、李淳一在朝中還沒立穩腳跟之際作亂。

兩位將軍對發兵大約是沒有異議的,尚書省兩位相公一開始也無異議,直到李淳一說到要親自出征,這才相繼噗通跪下,反對道:“殿下還未登基,萬萬不可親征哪!”

“兩位相公怕什麽?”

“主父及先帝相繼走了,太女亦不在了,朝中正需要殿下穩定局面,禁不起動蕩。為殿下安危及朝局穩定考量,殿下此時哪裏都不宜去!”兵部尚書如是答道。

李淳一卻問:“登基大典距今還有多久?”

戶部尚書答:“就這個月。”

“那再往後推一個月,望尚書省籌備得更細致些。”她好像沒有要商量的意思,就已經做了決定。

兵部尚書還要反駁,宗國公卻突然一陣猛咳,將他的話打斷了。兵部尚書擡頭看過去,卻見宗國公緩過氣來道:“倘只是殿下不在京城,朝堂就亂了,那這朝堂裏的人哪裏還有忠心與能耐可言?豈不都是沒用的草包了?”

宗國公開這個口,一是提醒他們這裏仍有老臣坐鎮;二是叫他們恪盡職守穩住後方。

這時李淳一又同內侍道:“賀蘭先生在回來的路上了嗎?”

“回殿下,按原定的日子算,諫議大夫昨日應從山東出發,腳程快些,十日內也該抵京了。”

賀蘭欽要回來,意味著可以穩住朝堂裏的那些江左士族。這樣看來,的確也沒什麽亂子可出,兩位尚書雖還是無法理解李淳一親自出征的必要性,但心定了些,便也不再出聲反對。

這時外邊的太陽徹底不見了蹤跡,殿內外都陰沈了許多。夏季的雨來得蠻不講理,說落就落,很快就澆濕了宮城,也淋到了城外驛道上。

馬車頂著暴雨前行,元信收起擦得光亮的匕首,好整以暇地看著無法動彈的宗亭:“原先關隴便不讚成你與她的婚事,擔心你會將關隴的控制權拱手相讓,加上現在她大張旗鼓地削減、改制山東軍,關隴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朝廷西征軍會作何想?關隴、山東軍雖各踞一方,但性質卻是一樣,都能旅拒朝命、制衡中央。山東軍沒了,關隴就是下一個山東,這時候朝廷率軍發往西北,他們豈能不多疑緊張?”

元信很滿意給李淳一設的套,且等著她往下跳。他甚至擺出一副好心態的模樣來,說道:“哪怕我算計不到她,我還可以拖著你一起死。”

宗亭大約是聽他講得煩了,可又無法開口,遂十分反常地翻了個有失風度的白眼。

元信一怒之下起身重新捆住袋口,喚來小廝:“將他關到後邊去!”

小廝連忙照做,冒著大雨又是停車又是擡箱,末了瞧見一只腿上纏了白布的烏鴉棲在油布上,便與身旁人嘀咕道:“這鳥哪來的?”

“昨晚就在後頭跟著了,定是被人打傷了飛不遠,當我們這是順風車呢!”、“抓來吃了。”、“烏鴉肉酸,難吃得很,你是不是傻?”

行進途中不宜多言,這議論很快便打住了。

鳳翔就在前邊,城門官冒著急雨張貼海補文書,商隊的車也在城門口停下。守門小卒立刻迎上來檢查人車,卻並不十分仔細,只翻了幾只箱子,見無異狀就打算放行。

車隊將行,被雨淋透的烏鴉卻立在油布上撲騰,倆小卒一見那烏鴉,忽然迅速交換了眼色,其中一人速奔去同城門官道:“先前叫某等留意受傷黑禽,竟然真有,看來那隊人是十分可疑了!要不要攔?”

原來昨晚李淳一尋遍各處都未見烏鴉,便疑心是被宗亭帶走了,想著也是線索,遂在下發文書裏多添了一條。

然鳳翔城門官聽得稟報,神色覆雜,似是權衡了一番,卻答覆道:“不要攔。”

此時征兵的消息已下發至京畿各折沖府,尚書省忙作一團,至傍晚,皇城內四處燈火通明,值宿官員較往常也多了一倍。

宗國公在門下政事堂待了一整日,已快要熬不動,李淳一起身送他。

可剛出門,鳳翔就傳來急報。

“有消息了?”

“是,鳳翔今日發現了元賊等人蹤跡。”那衛兵說著將急報遞上。

李淳一還不及看,便問:“攔住了嗎?”

“沒有!”

“為什麽不攔下來?!”

衛兵一怔,道:“說是相公的意思。”

這下輪到李淳一怔住。

衛兵接著道:“今日元賊等人進城之前,就有相公的人攜印信見了鳳翔縣令,講了昨日相公被捕一事,且叫鳳翔縣令哪怕發現異常都得放行,隨後發信給殿下。”

李淳一先是難以置信地看向宗國公,卻又立即冷靜下來,問那衛兵道:“鳳翔縣安排人手跟著了嗎?”

衛兵給了肯定的答覆。

出了鳳翔,行一百五十裏便達隴州,就真正到了關隴的地界。是元信困他,還是他困元信?

“你先下去吧。”李淳一握緊奏抄道。

一旁的宗國公看著衛兵遠去的背影,啞著嗓音嘆道:“鳳翔挨著隴西,縣令寧可聽他卻不聽殿下的,殿下該生氣,將來也要整肅才是。”頓了頓,話鋒一轉道:“可眼下,他是在給殿下鋪路啊。”

關隴要借此肅清內奸隱患,安西需要援軍,李淳一要借此樹立威望、推行軍隊改制、強化集權,以此穩固這把天下最難坐的交椅。

潮濕廡廊中,一個即將登基的新帝,一個三朝元老,此時達成了共識。?

作者有話要說:

公公:同被拔過毛的情誼果然比金堅

烏鴉:呱!畢竟我的隊友是一個超級中二,我比較冷靜,我要救他,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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